张扣扣案：你做不到的事，就不要盲目赞美
1995年，13岁的张扣扣亲眼目睹母亲被同村的王家父子殴打致死，他发誓，一定要为母报仇。22年后的除夕夜，他复仇成功。手刃王家父子三人后，他祭拜了亡母，看完了花灯，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，选择自首。22年间，他参军入伍，当上特种兵，转业后四处打工，一直未娶妻生子。所有这一切，看起来都像是为了最终的复仇做着默默的准备。
这种孤胆英雄式的活生生的民间复仇故事，既有戏剧冲突，又有足够的话题性，从来都不缺观众，更不缺喝彩声。这一点，在张扣扣事件中表现得尤其突出，网络上，几乎一边倒地对张扣扣的为母复仇之举表达了赞美。有人说，张扣扣集忠孝仁义于一身，有人说张扣扣古风犹存，是现代版的侠客，甚至有人说，张扣扣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男子汉之一。
赞美别人，是一件性价比特别高的事情，也很容易做到，只需啪啦啪啦在键盘上打一篇文章。我们也很容易产生一种认知上的错觉，好像赞美一种高尚的行为，我们也会变得高尚起来，颂扬一种侠义之举，我们就进入了侠义者的行列。其实认知和行动是两回事。我们小时候大多有一种英雄主义情结，长大后会发现，英雄主义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催眠：那些需要牺牲才能做到的事情，就让个别的勇者去做好了，我只需要做一个热情的歌颂者。我们多么希望现实社会出现一个除暴安良的勇士，杀尽天下所有贪官恶霸，但这个人不能是我。
这是人性的本能，并不可耻。我想说的是，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感动教育之后，我们应当明白，对于你做不到的事情，一定要克制住赞美的冲动。以此案为例，张扣扣的不幸遭遇，包括尚待证实的司法不公和乡村的恃强凌弱，现实生活中并不鲜见，为何极少采取这种极端暴力的方式来解决？这无关懦弱，而是因为他们深知，这样做的代价极大，实在承受不起。
我尊重张扣扣的选择，但对这件事本身，我愿意站到正义之士的对立面，并且确定地认为，过度的不加节制的赞美，对于张扣扣而言，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伤害。公力不彰之时，个体的力量极其渺小，若想冤情得报，唯有私力救济一途。我认同“你不给我个说法，我就给你个说法”的执着，但这首先是一场悲剧，而非壮举，无论是对复仇者还是对被复仇者。
面对他人的不幸，强行上价值，不由分说地赋予意义，说好听点是瞎起哄，说难听点就是消费苦难，在别人的伤口上雕刻鲜艳的花朵，以供观赏。
张扣扣以极端方式复仇，可谓玉石俱焚，赞美于他毫无意义。他选择私力救济，纯属无可奈何之举，而绝非想当英雄。一个人只是想了却一个心结，了断一起外力无法解决的纠结，对他而言只是一件私事，却被无数人绑架在道德的战车上，把伤口不断地撕开展示，不得不说既讽刺又残忍。倘若有人认为舆论的声音能被有司看到，从而让张扣扣借此获得轻判，则未免想法太过幼稚。当下的舆论环境，不要说民意不能有所助力，很可能还会适得其反。
这背后，实际上是一种庸俗的看客心态，把别人的苦难当道具，树起一面正义的旗帜，看官们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，不断给自己主动加戏，推动着事件走向高潮。他们不用经历苦难，却似乎能够分享荣耀。
就事论事，张案之所以引发如此大的舆论冲击波，很多程度上是因为部分情节被选择性无视，而部分情节又被选择性夸大，人为制造了很多“爆点”。比如张扣扣在复仇时没有伤及无辜，这一点被网友反复称道，成为渲染悲情的重要看点。但从报道看，前后有几个不同的版本，最初是命案发生时，王家的女人和孩子都在，后来又变得含糊其辞的“妇孺”。最新的版本是，当时只有王自亲的老伴杨桂英在场，而且年事已高，且又聋又哑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无论哪种版本，都不改变人性中的善，但不同版本所带来的舆论传播效果却是截然不同的。
我不认为张扣扣多年以后的复仇是一种必然，尽管他曾经发过誓言。我也不认为他当兵，是为复仇做准备，尽管外界都如此解读。否则我们难以解释，为何这一场需要等待22年之久。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，再大的仇恨再大的苦难，都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减。但时间唯一没有改变的，就是张家以及张扣扣身处社会底层而又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命运。
对于农村孩子来说，如果不读书，那么当兵或许也是一条改变命运的出路。但这条路，张扣扣似乎也没有走通。退伍之后，他颠沛流离四处打工，用官方的说法就是“无正当职业”，这说法阴暗而充满歧视，但何尝不是张扣扣这样的农村青年的真实写照？去杭州打工，挣不着钱，远走阿根廷，只呆了三个月。案发前半年时间，他都处于失业状态。不断地努力，不断地碰壁，内心无疑会充满挫败感。张扣扣之所以没结婚，也不是因为要复仇怕连累别人，而是因为在农村，没房根本没有会介绍对象，而张家穷，盖不起房。
换个角度想想，如果张扣扣通过努力，改变了生活状况，顺利地娶妻生子，他有没有更多的选择？对未来失望，童年的阴影才会不断入大。身处社会最底层而又看不到向上的任何希望，才是最深不见底的绝望。问题是，越是像张扣扣这样曾经遭遇不公的群体，越是充满无力感，只能不断下沉。
生而为人，谁都不易。作为小人物，如果运气不好，被欺负被羞辱甚至被冤枉，谁都不敢说不会遇到。有时候反抗有用，有时候反抗是无用的。没有别的办法，只能像蜗牛一样，一步一步向上爬，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，才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。你不能改变现实，你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。即便再艰难，也不要放弃努力，努力是唯一的选择，也是最有力的反抗。所以停止赞美吧，暴力是最悲情的选项，它不解决问题，只会让弱小者更加弱小，甚至永远无法翻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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